“灵活就业”的幻象:一个容纳数亿人的就业蓄水池,还是一座算法统治的围城?
“灵活就业”的幻象:
一个容纳数亿人的就业蓄水池,还是一座算法统治的围城?
一切的起点,是北京凌晨三点的寒意
中秋,本是万家团圆的时刻。然而,在北京南六环外的马驹桥,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,团圆的温馨被凌晨三点的寒气驱散得无影无踪。这里的空气中,弥漫着酸腐的垃圾气味和一种无声的焦灼。一群男人聚集在路边,他们或裹着单薄的被子在店铺门口蜷缩,或在桥洞下躲避风寒,或围坐在一起玩着骰子,用微小的输赢来抵御漫长而冰冷的等待。
他们是这个庞大都市的日结工,是天子脚下的底层劳动者。凌晨四点,当气温徘徊在十四五度时,他们便如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出,汇集到十字路口,等待着命运的“招领”。这里是北京最大的日结工市场,一个巨大的人力资源池,随时准备为这座城市的运转提供最基础的动力。
当招工的吆喝声响起,“啥都干”、“有啥活就干啥活”的应答声此起彼伏。日薪从150元喊到210元,每一块钱的增长,都牵动着无数颗悬着的心。这是一个原始而残酷的交易市场,交易的商品,是他们当天的时间、体力和生命。
马驹桥的这幅景象,并非孤例。它如同一面棱镜,折射出中国一个更为庞大、也更为复杂的现实——一个被官方话语温柔包装,却在现实中充满艰辛与不确定性的“灵活就业”世界。
就业蓄水池:当中产的最后避难所也变为红海
如果说马驹桥代表了体力劳动者的底层挣扎,那么“网约车”则成为了失业中年人的最后避难所。当经济下行,企业裁员的浪潮席卷而来,那些曾经坐在写字楼里的白领、中层管理者,在失去工作后,发现自己与马驹桥的日结工们,正涌向同一个目的地。
一份深刻的行业报告揭示,中国的网约车司机群体正在迅速“中年化”,平均年龄已接近40岁。令人震惊的是,其中高达77%的人是因为失业才选择成为司机,而超过六成的人,是家庭唯一的收入来源。这早已不是一个关于“自由职业”的浪漫选择,而是一场关乎生存的背水一战。
这个“就业蓄水池”的容量正在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填满。仅仅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,仅滴滴一个平台就涌入了77万名新司机。这背后,是77万个失去稳定工作的个体,77万个需要支撑的家庭。当供给远超需求,曾经看似体面的收入被迅速稀释,每一位司机都需要用更长的工作时间、更快的行驶速度,去换取日益微薄的报酬。
网约车,这个曾经被视为城市中产最后的体面与退路的地方,正在迅速变成一片竞争惨烈的红海。它像一块巨大的海绵,吸纳着从各个行业被挤压出来的失业人口,暂时缓解了社会的阵痛,但海绵终有饱和的一天。
语言的“炼金术”:当“失业”被重新命名
要理解这背后的逻辑,我们首先需要审视“灵活就业”这个词本身。在官方的叙事中,它代表着一种新兴的、多元的、自主的就业形态。然而,当我们剥开这层华丽的辞藻,其内核却显得异常苍白。
就业的本质,是一种雇佣关系。它意味着劳动合同的签订,意味着企业需要为员工承担“五险一金”等社会保障责任。而所谓的“灵活就业”,无论是网约车司机、外卖骑手,还是网络主播,他们与平台之间大多并非雇佣关系,而是合作关系或自雇形态。
这种关系的转换,巧妙地将本该由企业承担的责任与风险,完全转移到了劳动者个人身上。平台不再有义务提供社会保障,劳动者则失去了最基本的安全网。一旦停工,就意味着收入归零;一旦遭遇意外,便只能独自承受。
因此,“灵活就业”在很大程度上,并非“就业”,而是“无保障的自雇”。它不是现代劳动者奔向的自由,而是在失去稳定工作后,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。这是一种语言的“炼金术”,它将“失业”这个刺眼的词汇,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听起来充满希望和机遇的新名词,从而在统计数据上,掩盖了真实而严峻的就业危机。
算法霸权:新时代的数字枷锁
无论是马驹桥等待招工的日结工,还是在城市中穿梭的网约车司机与外卖骑手,他们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、无形的统治之下——算法霸权。
平台通过精密的算法,控制着订单的分配、价格的浮动、以及对劳动者行为的每一个细节的奖惩。这套系统只有一个终极目标:最大化平台的利润。为了实现这一目标,算法会不断挑战劳动者的生理与心理极限。
外卖骑手的送餐时间被压缩到分秒,他们在红绿灯间疯狂穿梭,在楼宇里气喘吁吁地奔跑;网约车司机的收入则被平台的抽成与奖励机制牢牢掌控,想要维持生计,就必须每天在线十几个小时,像机器一样不停地接单。他们看似自由,可以“随时上下线”,但实际上,他们成为了算法的奴隶,被一个看不见的数字监工驱使着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高强度、高风险的劳动。
这种“活在算法里”的状态,构成了“灵活就业”最残酷的一面。它剥夺了劳动者的议价能力和自主性,将他们原子化,使其难以形成有效的集体力量。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,而他们共同的对手,却是一个强大、冰冷且不知疲倦的数字系统。
当蓄水池满溢之后
从马驹桥的尘土,到网约车的方向盘,我们看到了一个由数亿人构成的、庞大而脆弱的群体。他们是中国的“灵活就业者”,是这个时代经济转型阵痛的主要承受者。他们构成了中国新的底层社会,一个横跨蓝领与白领,交织着传统贫困与中产滑落的复杂图景。
社会不应仅仅陶醉于“鸡排哥”式的个人逆袭故事,并将其作为抚慰焦虑的“正能量”符号。我们需要直视的,是那个故事背后,数以亿计的、在财务脆弱边缘挣扎的普通人。
当一个社会中,超过半数的城镇劳动者都处于这种不稳定的、缺乏保障的就业状态时,我们必须叩问:这种模式究竟是通向未来的桥梁,还是一个积蓄着巨大风险的堰塞湖?当这个庞大的“蓄水池”再也无法吸纳更多的失业人口,甚至开始溢出时,我们又将面对怎样的未来?
这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,更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,考验着我们对“人”的价值与尊严的最终定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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