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仇恨成为一种政治力量:我们应该在哪里划下底线?
一场关于妥协的艺术与坚守的勇气的深刻对话
这一切的起点,是一声枪响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几乎撕裂了整个舆论场的沉寂与喧嚣。当一位极具争议的右翼政治评论员查理·柯克 (Charlie Kirk) 在公开演讲时遇刺身亡,一个远比“谁是凶手”更为棘手的问题,被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:面对一个我们所憎恶的“敌人”的死亡,我们应该作何反应?
这并非一个轻松的问题,因为它触及了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道德直觉与政治理性之间的断层。一方的观点认为,在政治暴力面前,所有人都是受害者。此刻,我们应当放下分歧,与悲痛的家属和支持者站在一起,共同哀悼一个生命的逝去,并以此为契机,呼吁社会的冷静与团结,防止暴力像病毒一样蔓延。这是一种寻求公共理性的声音,一种试图在撕裂的社会中寻找最低共识的努力。
然而,另一种声音则以一种近乎冒犯的坦率,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诘问: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一生都在兜售仇恨、散播分裂、并以此为业的人举行全国性的哀悼?为一个通过贬低、污名化少数群体而获得权力与声望的人流下同情的泪水,难道不是对那些被他伤害、被他边缘化的人们的二次背叛吗?这种声音拒绝遗忘,它坚持认为,一个人的死亡方式,并不能抹去他活着的方式。
这场争论的核心,不再是关于柯克个人的是非功过,而是演变成了一场关于美国乃至所有现代民主社会灵魂的拷问。当政治的边界日益模糊,当仇恨本身成为一种强大的、能够动员民众的政治力量时,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自处?我们应该在哪里划下那条与“另一边”沟通的底线?是选择在废墟之上寻找共同的人性,还是坚守原则,拒绝与那些我们认为是邪恶的力量进行任何形式的“和解”?
“那条线”的迷思:当一半国民站在了对岸
要理解这背后的逻辑,我们首先需要直面一个令人不安的现实:“划清界限”这个行为,在今天变得异常困难,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欺骗。
在理想的模型中,政治辩论的参与者都遵循着一套共同的、文明的准则。我们可以就税收、医疗、外交政策等议题激烈争论,但我们不会去质疑对方作为“人”的基本属性。然而,当一方的政治策略就是建立在对另一部分国民的“非人化”(dehumanization)之上时,传统的政治框架便瞬间失效了。当“变性人不是真正的人”、“移民是来强奸我们女儿的害虫”这类言论,不再是边缘的呓语,而是成为主流政治集会上引来欢呼的口号时,“对话”的基础便已坍塌。
对于许多人而言,这就是那条不可逾越的红线。一旦越过,任何形式的沟通都失去了意义。你无法与一个否认你基本人性的人,去心平气和地讨论具体的政策细节。正如作家塔纳哈希·科茨 (Ta-Nehisi Coates) 所坚持的,他的职责是清晰地指出这种仇恨的本质,与那些被攻击的群体站在一起,而不是为了所谓的“团结”去粉饰太平。这种立场源于一种深刻的历史认知:对于那些长期处于被压迫地位的群体来说,“坚守底线”不是一种政治策略,而是一种生存的必须。他们的历史早已证明,多数人的政治,并不总是正义的政治。
然而,真正的困境在于,当这条“不可逾越”的红线背后,站着的是全国35%、40%甚至更多的选民时,我们该怎么办?当那位曾经被认为早已越过所有文明底线的总统,再次赢得了选举,这本身就宣告了“划线”策略的局限性。我们或许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和社群里画一条清晰的线,但我们无法强迫整个国家都遵守它。政治的残酷之处恰恰在于,你无法单方面宣布你的对手“出局”。他们不仅在场上,而且可能正在赢下比赛。
政治的退化:当想象国家的终结比赢得一场选举更容易
这种困局直接导致了一种政治上的“习得性无助”。一个令人心酸的现实是,对于许多信奉进步价值的人来说,想象这个国家彻底分裂、陷入某种“冷内战”或“国家离婚”,似乎比想象如何赢得密苏里州或阿肯色州的参议院席位,要来得更加容易。
这是一种深刻的战略失败。我们看到,民主党在奥巴马医改法案通过时,在阿肯色、路易斯安那、西弗吉尼亚这些“深红州”都还拥有自己的参议员。而如今,这些地方已经变成了政治地图上遥不可及的“敌方领土”。原因何在?一个关键的因素是,在追求道德纯粹性的过程中,一种更古老、更基础的政治技艺——即建立广泛联盟、与你并不完全认同的人共事、甚至在某些议题上做出痛苦妥协的能力——被贬低、被遗忘了。
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:对手的言行越是突破底线,我们就越是感到愤怒和厌恶,从而越是倾向于在情感上与他们进行彻底切割。这种切割让我们在道德上感到安全和纯洁,却在政治上让我们变得更加孤立和无力。我们忘记了,选民投票给一个他们不喜欢的候选人,往往不是因为他们认同后者的所有观点,而是因为他们感觉另一方——也就是我们——从根本上“不喜欢他们”、“不尊重他们”。
政治的本质,首先不是关于“我喜不喜欢你”,而是关于“你是否喜欢我”。当一个庞大的群体感到自己被精英、被主流文化所鄙视和抛弃时,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权力交给任何一个声称能为他们发声的人,无论那个人在“我们”看来有多么粗鄙和危险。因此,赢回他们的第一步,或许不是改变我们的政策纲领,而是改变我们的姿态——一种愿意去那些不友好的地方、进行那些不舒服的对话、并真心传递“即便我们有分歧,我依然尊重你”这一信号的姿态。
“双重角色罗盘”:先知的真理与政治家的妥协
要走出这个困境,我们或许需要引入一个思维模型:“双重角色罗盘”。在任何健康的政治生态中,都需要两种看似矛盾、实则互补的角色:先知 (The Prophet) 与 政治家 (The Politician)。
先知的角色,是真理的守护者和道德的吹哨人。他们存在的意义,就是毫不妥协地指出社会中的不公与邪恶,用最清晰、最尖锐的语言唤醒民众的良知。他们不受短期政治得失的束缚,他们服务于一个永恒的、更高的价值——例如,所有人都应被平等和有尊严地对待。塔纳哈希·科茨在这次对话中,就完美地扮演了先知的角色。他的任务不是为民主党赢得选举,而是确保在所有的政治算计中,那些最脆弱群体的“人性”不被当作可以交易的筹码。没有先知的呐喊,政治将彻底沦为无情的权力游戏。
而政治家的角色,则是现实的斡旋者和可能性的建筑师。他们必须在充满不完美、偏见和利益冲突的真实世界中开展工作。他们的首要任务,是团结足够多的人,赢得权力,然后利用这份权力去实现尽可能多的善,同时阻止更坏的情况发生。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进行妥协,必须与那些在道德上有瑕疵的盟友合作,必须忍受在通往最终目标的道路上走一些弯路。富兰克林·罗斯福为了通过“新政”法案而与南方的种族隔离主义者合作,便是一个典型的政治家行为。这个决定在道德上充满争议,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或许是唯一能够建立起美国社会安全网的现实路径。
我们今天面临的危机是,我们混淆了这两种角色,并试图用“先知”的道德标准去要求“政治家”。我们希望我们的政治领袖既能像先知一样纯洁无瑕,又能像政治家一样赢得胜利。当他们为了胜利而做出妥协时,我们便指责他们“背叛”;而当他们坚守原则以致失败时,我们又哀叹他们的“无能”。这种错位的期待,让真正的政治实践变得举步维艰。
废墟之上,我们如何重建?
那么,出路何在?这场深刻的对话并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,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徒劳的。恰恰相反,它揭示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真正挑战。
答案或许不在于让“先知”闭嘴,也不在于让“政治家”放弃原则,而在于理解并尊重这两种角色在政治生态系统中的不同分工。我们需要先知的警醒,来确保我们的社会不至于在道德上彻底沉沦;我们也需要政治家的坚韧,来确保我们的国家不至于在现实中彻底崩塌。
更重要的是,这引出了一个终极问题,一个需要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回答的问题,正如那句古老的佛家禅语所问:“我深知我终将衰老,终将病痛,终将与所爱之人分离,终将死亡。那么,我该如何生活?”
将这句话置于我们当下的政治困境中,它就变成了:“我深知我所处的国家充满了深刻的、看似无法调和的分歧;我深知一部分同胞所信奉的理念,正在威胁我所珍视的一切;我深知前路充满失败的可能。那么,我该如何行动?”
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。是成为一个讲出逆耳忠言的“先知”,还是成为一个在泥泞中寻求共识的“政治家”?是在社交媒体上划下清晰的红线,还是走进一个充满敌意的社区活动中心?是专注于批判的武器,还是拿起武器去进行批判性的实践?
唯一的答案是,我们不能再假装这个问题不存在。我们必须在看清深渊之后,依然选择如何一步一步地,重新开始建造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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